逢年過節回老家,村人總笑呵呵地說:“你家父母真有福氣,女兒個個都爭氣,做啥有啥樣,都是利索人,家家日子紅紅火火呢!”對于鄉人的恭維,她有一絲絲虛榮的滿足,她們家“女兒確實不賴,人稱“娘子軍團”,雖比不得大戶人家,動則億萬家私千萬豪宅,縱是小門小戶,也能各領風騷,勤勉奮進,在農村算是上乘之家了,至于那個弟弟,是不能多言說的隱痛,只能呵呵了。
大姐金巧,人如其名,精明能干。生于六十年代初期,吃了上山下鄉時代的苦,趕上改革開放的大潮,屬于敢闖敢干的主,早些年擺過攤,包過廠,想快速致富,所謂欲速則不達,奈何本小心大,錢沒賺著,賠了個底朝天。又趕上三個孩子要讀書,夫妻倆只得背井離鄉外出務工,每一分錢都省著用,總算攢了點本錢,那顆不安分的心又開始躁動,金巧重新開起了模具廠,日日夜夜,無假無休,像陀螺一樣,他們終于把大兒子撫養成了大學生,電子商務專業,又四處托人和鄰村一女娃接親,也算機緣巧合,人盡其才,為尋求更高利潤,在親家叔公的帶攜下轉賣了模椇廠,整合資金重新開辦了編織廠、紙箱廠,去年趕上疫情,又開創了兩條口罩生產流水線,也算日進斗金了,去年在廣州買了房買了車,半支部隊算是駐扎在一線城市了。
兩個女兒也甚是了得,雖說只初中畢業,骨子里繼承了父母血液里的闖勁,先在本市小縣城開了一家美容店,人清爽勤快,嘴又甜,手藝也不賴,生意好時忙得吃飯的時間都沒有。在外人看來,這算是夠好的了,可這姐妹倆去北京上海廣州深圳轉了一圈,居然把店子關停了,讓人大呼不解,不出半月,竟然把店開到了廣州,申請專利,一口氣開了一間工作室,七家連鎖店,一系列大動作,幾乎把整條街區的美容生意都做了下來,你說厲害不!?
二姐香玉,名字溫婉,性子剛烈,年輕時為抵制父母包辦婚姻,半年不與家里人說話。有一次大隊里放映電影,幾姐妹伙同村里的年輕人都去了,不成想回家時與鄰村發生了斗毆,人雖沒傷著,倒也嚇了個七葷八素的,回家后,火爆的父親抽出皮帶每人幾下,嚇打,嚇打,其他人在父親皮帶舉起時就溜了,老五玉桃最嬌氣,哭聲像炸雷,父親說:“我還沒抽呢,你嚎啥!”只有香玉扎扎實實挨了三皮帶,不哭不叫,在柜角站了一夜,任誰拉也不肯去睡,直到第二天早晨父親跟她說盡了好話,才肯去上學,骨子里有著“鐵娘子”的本性。
出嫁后,生了一雙兒子立成與落成,奈何讀書都不大效,一家四口,日夜勤巴苦做,終于將三間土屋變成二層小樓房。荒年餓不著手藝人,干農活實在辛苦,倆孩子身子骨又單薄,夫妻倆一合計,決定送他們去學手藝,立成學做窗簾,落成去修車,自個也沒閑著,東挪西借在廣州開了一家燈管廠,攢下第一桶金,三年不到,立成便在呼市開了一家窗簾店,產銷一體化,生意紅火,后因那邊天氣太冷,又將店子搬遷到西安,業務越做越大,布簾、電動簾,家用商用辦公都做,租用了整棟樓做廠房,夫妻倆為了幫襯立成,轉讓了燈管廠,落成嫌修車太臟,也回來幫忙,香玉跟著是忙里忙外,洗衣做飯帶孩子,選料裁布送貨,內外全能手,倆孩子也爭氣,幾年下來,僅庫存貨物就價值數百萬,買了車,在家鄉縣城買了兩套房,這期間,立成又在西安置了產業,喜添倆千金,真可謂多喜臨門,人生贏家。香玉雖辛苦,但一家老小團團圓圓,日子比喝了蜜都甜,細細地魚尾紋里溢滿笑意,將一個破敗之家穩穩當當座落在了繁華的西安古城,也算是天道酬勤。
老五玉桃似林妹妹轉世,生的膚白貌美,五官小巧精致,不似是泥地里長成的,倒像個玉雕的粉人兒,偏偏自小體弱多病,父母忍痛賣掉了老宅供他她讀衛校,說是將來自己可以方便自己,她也乖巧懂事,曉得自身苦處,發奮讀書,畢業后回報家鄉,開了家鄉村診所,左鄰右舍鄉里鄉親,有啥頭痛腦熱感冒發燒,她是隨叫隨到,熱情周到,細心診治,方圓數十里,人見人夸,提親的人把家里的門檻都踩斷了。后自由戀愛,找了同行,夫妻倆志同道合,婦唱夫隨,現已在縣城東邊開了一家診所,醫術更是精進,小有名氣,有人專門送了一塊匾額“杏林有道”以示褒獎。城西的人有時甚至特意乘車找他倆看病,天天忙的是兩腳不沾地,稱得上是造福一方。生了一雙粉雕玉琢的兒女,小日子有滋有味,安穩幸福。
幺妹謝玉,混世小魔女,堪稱 閻羅王轉世的老父親也忌憚她三分,或許是幺女,總是寵溺著她,由著她性子。有一年正月初二,一大家子去外婆家拜年,正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著方桌喝酒吃飯,沒人注意到她,忽然“咕咚”一瓦片掉在飯桌上,抬頭一看,一娃雙腿正卡在櫞間,看那衣服,除了她還有誰呢!外公外婆趕緊搬梯抱她下來,她倒是云淡風輕,振振有詞嚷著還要去撿球呢,說是皮球扔到屋頂了,搭著一根竹篙從屋檐爬上去的,至今我都懷疑她當時是孫猴子附體了,要不那光溜溜的竹竿咋爬上去的呢!
她的光輝事跡實在太多,撿緊要的再說一件,有天早晨上學,她嫌棄媽媽扎的辮子不好看,撕著自己的小辮辮,一縷縷扯下,(光想想頭皮都覺得痛)在床上哭鬧了兩小時,聲音全啞了,又在大門口打滾,生生地把泥地刨出了個大坑,任誰也拉不住,半天見沒人理,不知怎么突然意識到要遲到了,小泥手把臉一抹,哭喊著“我遲到了咧!我遲到了咧!”骨碌爬起來,一溜煙跑去學校,把一村人的肚子都笑痛了。性潑人強悍,法學院畢業,自考律師,如今已是國家品牌律師所中堅力量,真真不負她幼時“巾幗風采”!三歲看大,古話不假。
最不濟的當屬萍玉,或者改為“平玉”更契合些,平平的相貌,平平地性情,屬于丟在人堆里瞬間就找不到的那款。幼年時父親常年在外公干,一大家子張嘴要吃飯,母親當爹又當媽,里外一把手,家里是茶農住在茶廠,大的要跟著幫忙,小的不能撒手,她排行中間,自記事起就跟著奶奶住在村里,種田養豬,常常顧影自憐,感覺自己是沒人要多余的那一個,奶奶心善,冬天捂被夏天趕蚊,祖孫倆雖不熱鬧,小日子也被灶膛里的柴火映的紅通通,像早晨林間繚繞的炊煙自在舒懷。
沒鞋的孩子,只能光腳奔跑。她早早懂事,挑水砍柴,插秧放牛打豬草,挖溝排水,農家里所有的活她都會做,鄉里人都笑話她說:“這女娃跑快了,要不肯定是個男孩子。”她啥都不言語,低低地從人前走過,該干嘛干嘛。甚至挑稻谷的體力活她也做,小腿肚直打顫,踉蹌摔倒在田埂上,稻困都摔散了,稻茬把她的腳桿子劃出了長長的血印子,血順著褲腿流下來,把鞋子都浸濕了,她抬起頭,把涌出的淚逼了回去,重新困好稻子,倚著斜坡把稻子挪上肩,跌跌撞撞走上了鄉間公路,稻子實在太重了,左肩火辣辣的痛,她聳了聳肩轉到了右邊,可一挨上去,又像針扎一般的痛,她又挪回左肩,縮起頭,僵硬地挺著,任挑桿在肩胛骨上碾磨,她咬咬牙:反正死不了,大不了腫幾天!終于挨到了打谷場,她連人帶擔子重重地摔倒在稻垛上,嗓子眼里直冒煙,順不來氣,褂子濕溻溻貼在身上,肩膀一抽抽地痛,她感覺自己真的快要死了。“萍兒,回來喲,飯熟了!”奶奶在門檐子底下叫她,“來了!”她應了一聲,沒事人一樣隨著奶奶鉆進廚房,小黃狗從門里竄出來,歡騰騰地繞著她前撲后跳,她拍了拍小黃,抱著它窩在灶膛前,就著灶膛里零星的火光扒了半碗米飯,奶奶問:“怎么吃的那么少?”“水喝多了,不餓呢!”她起身去沖澡,肩上的皮全都磨破了,衣服粘在上面,沾上水,生生地像揭了一層皮,她覺得渾身都痛,一會兒又覺得身體如門角落里的木棍與自己不相干,許是痛麻木了。明天周一是上學的日子,肩上的傷衣服遮著同學們看不見,最惱人的是額頭上曬起的那層死皮,白白地翻著,紅黑的臉上,尤其顯目,她畢竟是女孩,她怕同學們那一雙雙訝然的眼睛,每次只要放假,返校時她就像換了一個人,如非洲人一般黑不溜秋,同寢室的女孩子都笑話她,她害怕她們那種被人寵溺帶優越感的嬉笑,那會一次次刺激她原本并不清晰的被遺棄感,那種痛比肩膀的痛超過千萬倍。“我要超過她們!”她默默地告誡自己。她沒命的讀背演算,煤油燈把她的兩個鼻孔熏成黑煙囪,她也不管。在那個書籍匱乏的年代里,每一張寫滿字的紙條她都奉為珍寶,節假日,她去采摘露水茶 賣冰棍,把兩分五分角票積攢下來,去鎮里的文化站買圖書,有書看的日子是最快樂的。尤其是冬日,奶奶喜歡做米泡糖,她翻看著自己的書箱,像奶奶翻炒米泡一樣香甜。上天好像聽見了她的祈愿,她以高分考取了師范,跳出了農門,當了一名老師。波瀾不驚地過了三十年,當過最大的官就是班主任,“優秀班主任”“三八紅旗手”“師德標兵”“xx名師”“學生最喜愛的老師”……榮譽稱號一大堆,她一笑了之,那些都是紙,這點她擰的很清楚,有人說她傻,她說:“我無愧于我的心,無愧于家長與學生”。平平,一語成讖,就是她的命吧。
時代是每個人命運的梗,五十年彈指一揮間: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、改革開放、走進新時代、創建世界命運共同體……世事風云際會,每一個人都是這浪潮中的一滴水,泥里的 一粒塵。時也運也,一家五女,運數雖不同,道亦不同,雖為女兒身,錚錚鐵骨情,在她們各自的領地里沖蕩奔突,綻放出屬于自己的生命之花,誰又能說她們不是最美娘子軍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