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我的家鄉在位于蘇魯豫皖四省交界的蕭縣,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。1945年前,“一縣兩制”,東部屬國民黨,西部屬共產黨。1946年初,蔣介石背信棄義,撕破“雙十協定”,家鄉成了“拉鋸地區”:上個月來的是國民黨,下個月來的是共產黨;甚至是白天為國民黨統治,夜里為共產黨領導。共產黨來了我就是兒童團長,國民黨來了我就是“匪屬”“共匪羔子”。正因為“拉鋸”,“站崗放哨查路條”就成為我們兒童團的主要任務。兒童站崗當然不如解放軍站崗,但是有時候比解放軍站崗更管用。敵特不是傻瓜,不會朝解放軍站崗的地方走去。我們兒童團站崗是六七個兒童在十字路口、在河溝邊上玩耍,見到可疑的人,兩三個兒童回村里報告,三四個兒童繼續跟可疑人瞎扯。有次真的從壕溝里冒出一個人,問我們村里有沒有解放軍,有多少解放軍。我使個眼色給兩個兒童團員,讓他倆回去報告。不一會解放軍從兩面包抄過來,抓住了可疑人,一審,果然是敵特。兒童團受到夸獎,大家高興得一起唱起了“手把著鋤頭鋤野草呀,鋤去了野草好長苗呀……”
淮海戰役時,我在濉溪。濉溪當時是中共蕭宿縣政府所在地。淮海戰役第一階段在徐州東,第二階段在徐州南,位于徐州西南的濉溪無戰事。我擔任濉溪的兒童團長,主要工作說出來現在的人不敢相信。首先是幫助解放軍登記槍支。那時繳獲敵人的槍支堆滿好幾間屋子,只有一兩名解放軍負責登記,忙不過來。我當時讀小學四年級,識幾個字,解放軍報槍名,我們分類記下。還有押俘虜。那時的俘虜成群結隊,多數老老實實,也有不老實的。解放軍一人要看管幾十個、上百個俘虜。解放軍在吃飯、大小便時,我們兒童團會不聲不響地代為看管。
到了淮海戰役第三階段,杜聿明從徐州向西逃竄,解放軍不能讓他們跑掉,必須趕在杜聿明前頭形成包圍圈。
第一天,在濉溪那條只有七八米,不到十米的東西街上,有時是兩三個縱隊的解放軍并肩跑步前進,或者是像競走一樣向前沖,在11月底的寒冷天氣里,個個累得滿頭大汗,衣服也有濕透的。我們兒童團負責給解放軍端水喝。解放軍邊走邊喝。我們是三四個兒童在一處端桑葉茶,遞給解放軍,另有三四個兒童在幾米、十幾米遠的前頭接下盛桑葉茶的木碗、胡蘆瓢。為什么是木碗、胡蘆瓢而不是陶瓷碗?因為解放軍是邊走邊交還水瓢,如果用瓷碗,一不小心會落在石板地上摔碎,用木碗、胡蘆瓢,落地不會碎。
第二天,國民黨派飛機轟炸,企圖攔住解放軍前行。解放軍一個機槍排在濉溪西關遭到飛機掃射,鮮血灑滿大街。后續部隊踏著烈士的血跡前進,心情沉重。蕭宿縣政府立即派人洗刷街道,從一名又一名烈士的衣服上查出烈士姓名。我這不懂事的兒童團長也跟著去了,想不到正在翻閱烈士衣服時,那位叔叔也被飛機炸死在我眼前。我嚎啕大哭。
第三天,王文書帶我轉移。剛走到橫穿東西大街的濉河的橋頭時,“啪”的一聲一顆二三市尺長的炮彈斜插在地上。王文書高興地笑著說:“啞彈!”“什么是啞彈?”我問。王文書說:“啞巴彈。”我方知是沒爆炸的炮彈。從橋頭走到東關外的場地,從東邊飛來一架飛機。王文書說:“你不要怕!我有煙幕彈。”我想:我與你天天見面,怎么不知道你有煙幕彈?說時遲,那時快,他立即捧起黃沙土往天上揚。那俯沖而下的飛機大概是視覺模糊了,滑了一下又上去,沒有掃射。王文書笑嘻嘻地牽著我的手,沿著田間大路繼續往前走。忽然又從東邊來一架飛機。兩邊的麥田里都是大泥塊,沒有制造“煙幕彈”的黃沙,我正愁著怎么辦時,王文書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他說:“我叫你怎么樣,你就怎么樣哦!”他急忙拉我到路邊的一座高大的土墳邊,二話沒說兩人就躺在墳西面。“嘟嘟”幾聲,飛機從頭上飛走了。我們渾身是土,子彈打在墳東邊,打在我倆腳西邊,就是沒打在我倆身上。我們站起來拍打身上的泥土,王文書自豪地說:“我料他角度算不準。”知識就是力量。王文書的智慧戰勝了國民黨的飛機大炮機關槍,同時也為兒童團留下恩惠和勇敢。(鄧偉志)